本文额外有相关播客节目:《中年危机是个伪命题吗?》
许多问题一旦被命名,它就好像真实存在,比如中年危机。
张华受到疫情影响毕业没找到工作,李萍刚给孩子报了上万元的培训班,你今年就 35 岁了正在互联网公司排队被裁,你们都陷入了中年危机。
但究竟什么是中年危机,又好像没有人说得清楚。随着“中年危机年轻化”,这个词开始像“内卷”一样,陪伴从大学毕业生到退休前的所有现代人。
和“内卷”一样,中年危机也是被构建出的社会概念,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们觉得“中年危机真实存在”。
精神分析流派的心理学家 Elliott Jaques 在 1965 年发表的一篇名为《死亡与中年危机》(Death and the mid-life crisis)的论文中首次提出了中年危机这个概念。
许多关于中年危机的鸡汤,都会引用这个出处。但这篇引用量高达 1200+ 的神级论文,在作者自己看来却是一个学术污点。
在他后来的一些回忆中,Jaques 甚至为发明了这个概念而感到后悔,因为中年危机似乎并不客观存在。
《死亡与中年危机》写得并不严谨,有着心理学早期精神分析流派占上风时的典型做派。从巴赫、高更、米开朗基罗和歌德等欧美历史上著名的艺术家天才在 40 岁左右时遭遇的灵感枯竭作为引子,描述了一个中年抑郁症患者对人生的看法,并声称早在 14 世纪,但丁就曾在他的《神曲》中描述了这种“迷失于生命之旅”的痛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结束了。
这篇论文将中年危机定义为“人在生命旅程过半,意识到自己必然迎来的死亡时所产生的一种症状”。这与现代困扰我们的那些具体而苦涩的问题完全不同,甚至相比之下有那么一点“奢侈”。
毕竟,如果一个人要是有闲工夫思考生命与死亡,并且他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那他一定没有被升职加薪、孩子上学、父母看病这些凡俗之事困扰。
那么,“中年危机”是如何从一个偏向哲学的心理学概念走向大众的呢?
由时代定义的中年危机
与无数学术词语的泛化滥用一样,大众媒体在“中年危机”的构建过程中功不可没。
公众舆论和媒体最喜欢这种定义不清的学术术语。因为定义模糊,意味着它能有效地激活巴纳姆效应,面向更多的受众,一如星座和命理。
在原始论文发布的不久之后,美国的媒体界开始了对“中年危机”的深度讨论。
中年危机作为一个大众概念,诞生得恰逢其时。1900 年前后西欧和美国的预期寿命仅为 46 岁和 48 岁。这意味着如果“中年危机”这个概念早半个世纪出现,都会被人当作凡学——你甚至能活到中年,竟还要抱怨危机?
1965 年,Elliot 关于中年危机的论文首次被发表并渗透进大众媒体时,美国的预期寿命已经突破了 70 岁,人们第一次开始考虑“多出来的三十年”如何渡过。
这使得在公众媒体领域,中年危机有了非常广泛的受众,超过 30 岁小于 60 岁的任何人,都可以将自身所经历的挫折归结于中年危机的一部分。
中年危机与时代危机的第一次相遇产生化学反应是在美国,而焦点则是女权。在那个时间点,它甚至被称为是“男性特有的危机”。
20 世纪中叶以后,由于洗衣机、洗碗机和吸尘器的普及,美国迎来了一次女性生产力的空前解放。抛开女权主义的政治议题不谈,这带来的直观影响是让美国的职场竞争激烈了许多。
原本许多只习惯与男性竞争的美国男人,突然开始要直面美国优秀职场女性的挑战。这让他们“患上了”中年危机。
1971 年,纽约时报发表了文章《男性更年期:一部分人所面对的“恐惧感”》1。1972 年,美国政府的一份劳工报告指出“中年危机可能使 35-40 岁的男性死亡率上升”2。1977 年,女权主义作家 Gail Sheehy 发布了励志书《人生一段:成年生活的可预见危机》3发布,当年 8 月,该书成为《纽约时报》非小说类畅销书第一名,并在这个位置盘踞了 3 年。
至此,媒体和公众对中年危机的关注达到了一个高潮。
媒体太喜欢中年危机了,80 年代美国的经济停滞与日本的崛起是美国人的中年危机,90 年代的石油危机是美国人中年危机,21 世纪第一个十年,互联网泡沫和次贷危机是美国人的中年危机,第二个十年是中国的崛起为美国人带来了中年危机。
怎么讲,在公众媒体领域,时代的一粒灰就是通过中年危机砸在每个人身上的。毕竟,当代社会本来也主要靠中年人支撑运转。
中国的状况并没有比这个好多少。
随着改革开放,中年危机这一概念传入中国,开始成为中国中青年生活中一切焦虑与痛苦的根源。
目前从公开资料中,能够搜索到中文世界里最早的“中年危机”出现在一篇刊登于 1994 年《上海家庭报》上的小鸡汤里。之后的几年里,中年危机在国内的使用与 70 年代美国媒体提到中年危机一样带有性别色彩,无外乎《帮助丈夫渡过中年危机》(1994)、《当中年危机困扰你的丈夫时》(1995)、《男性的中年危机》(1997)等。到 2000 年,中国企业家杂志上的一篇《中年危机静悄悄地来》将这一焦虑拓展到了婚姻家庭以外的职场与人生发展上。
在中文世界,尽管这种惶恐感从未改变,但引发惶恐感的原因却一直在变:90 年代的婚姻生活、2000 年要不要买房、2010 年要不要留学和北漂、2015 年要不要创业、2020 年要不要给孩子上学而思。
虽然工作、房子、车子、教育一直是引发中年危机的直接导火索,但每个阶段的媒体都试图用不同的时代命题来引燃情绪。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流量赚满。
但与大众媒体在“中年危机”这一词语使用上的热度相反,作为一个学术词语,中年危机却并没有挺过自己的中年。
外国学术范畴内的中年危机在 80 年代开始受到争议,被认为是一种“构建”出来的虚假概念。在 90 年代,关于中年危机的严谨学术讨论已经变少了很多,基本被“开除学籍”。
在 90 年代才建立起完整学科体系的中国甚至没怎么仔细研究过“中年危机”。中文核心刊物上只有 40 篇相关论文,其中还有不少是化用中年危机来形容企业和经济的发展。任何打算在这个领域开题的人,去做做文献综述就会发现,这个概念已经在上个世纪走完了它短暂的学术寿命。
被学界开除的中年危机
如果将“中年危机”看做一个严肃的学术概念,它存在的严重缺陷在于始终无法清晰地自我定义。用白话来说就是:什么是中年?什么又是危机?
中年危机在百度百科的定义里是:
中年危机,也称“灰色中年”,一般高发在 39~50 岁,在 40~65 岁之间的男性身上,还被称为“男人四十综合征”。从广义上来讲,是指这个人生阶段可能经历的事业、健康、家庭婚姻等各种关卡和危机。
这显然与 Jaques 在 60 年前发表的那篇文章中定义的中年危机截然不同。但这个定义更加经不起推敲。
如果你将那些引发中年危机的事件,挪至其它年龄段,只会造成更大的危机。
比如将生育的年龄提前,一对未成年情侣意外怀孕生子给生活带来的冲击,必然比适龄夫妇结婚后生子带来的大得多。比如将职场问题延后,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年人在退休前遇到裁员潮所产生的痛苦肯定比中年失去工作的更大。
2000 年,一项名为《预期压力:美国人与“中年危机”》4的研究发表。这项研究进行了广泛的电话调研,以确定究竟什么是中年危机,有多少美国人处于中年危机。
研究发现,只有 10% 的美国人真正经历了符合学术定义上的中年危机。另外,很多人将小于 40 岁和大约 50 岁时发生的重大挫折也归类到了中年危机里。
另外一项自 1995 年起的大规模长线研究集《中年美国人》(Midlife in the United States)也给出了相似的结论。
换个说法就是,每个人对自己的中年和危机都有不同的定义,并笼统的自定位为处于中年危机的状态。实际上遭遇中年危机的人,可能既不处于中年,也不处于危机之中。
如果一个复杂问题可以被拆解,那它就没必要合在一起解决。你在中年时可能遭遇的大部分危机,你的职业问题、你的婚姻问题、你的生育问题、你的健康问题、你的财务问题,都是可以被分开对待的。
如果你连单个问题都无力解决,那把它们统称为中年危机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
在中文媒体上,“中年危机的年轻化”这个表述更是充斥着自我解构,因为先不管危机是否是真的存在,如果危机甚至不发生在中年,那么为什么它要叫“中年危机”呢?
换个更本土化的例子来说,几乎所有的中国年轻人都遭遇过高考前冲刺复习所带来的压力。这个压力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你失眠、食欲不振(或暴饮暴食)、短暂的情绪崩溃嚎啕大哭。但除非真的导致了自残、呕吐、嗜睡等生理表现,没有人会将这种压力视为一种病症或是问题。
因此,没有任何一种灵丹妙药能解决“中年危机”,因为中年危机本就不存在,只是每个人将自己人生必然遇到的不同问题投射到了同一个词里。
英属哥伦比亚大学 1994 年发表的论文《中年转型:危机还是缝合怪?》5中直接指出,中年危机模型似乎已经是一种过时的社会构建,“它表面上回答了关于我们成长与衰老的普遍性问题,它给了我们一个将世界系统化转变为可理解事物的思考方式,尽管这个思考方式非常宽泛,包含所有问题并且似是而非。”
如果中年危机只是中年人在现代社会必然遭遇到的一系列因素,是正常的社会压力,那么你需要解决的就不是中年危机,而是每一个具体而鲜明的问题。
中年危机的概念无助于解决这些具体的问题,它会麻痹我们自身审视的意愿,“哦,我中年危机了”。下一步就转进到养生、理财和知识付费上。
也正因为中年危机无法被解决,它才成了鸡汤文学领域不会竭泽而渔的选题库。
这就像是保健品商人会建议所有病人都补充点维生素,“反正吃点有好处”。
后悔被发明的中年危机
发明了“中年危机”的那篇论文发表于 1965 年,成稿于 1957 年。
从作者 Jaques 的晚年好友 Douglas Kirsner 为其撰写的简短传记6来看,他开始着手关注中年危机是在 1952 年,那是这位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家学术生涯的一个分水岭。
几年前开始,他所在的研究所承接了当时世界范围内最大规模的一项针对工厂工人的心理学研究,在这项研究的过程中,他开始意识到企业(组织机构)对个人精神及精神类疾病的影响,这显著动摇了其作为精神分析学派的学术执着。
他最初在 1957 年英国的一个心理分析学会的会议上分享了这篇论文,并邀请同行进行同行评议。在那个年代,任何心理学假说都会遭到同行猛烈的攻击。这是 Jaques 在该学会发表的首篇论文,他做好了为之辩论的充足准备。
但当 Jaques 念完自己的稿子之后,却没有收到任何反馈,通常需要进行 40-60 分钟的评议会只用了 5 分钟就结束了。
因为当时,Elliott Jaques 将“中年危机”定义为一种无法证伪的临床表现,并且整篇文章写得像散文。在场的心理学家们深知心理学是不可能解决人类对死亡的必然恐惧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一篇散文,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这一年,Jaques 刚好 40 岁,并且在前一年与他的第一任妻子离婚。“中年危机”成为了他的中年危机。
Jaques 曾在之后的回忆中笃定“这篇论文是彻底失败的”。这甚至改变了他的研究方向,他在之后的几十年中几乎不再发表与出版与精神分析流派相关的心理学论文和著作,而是将重点放在了社会分析和管理学上。
直到 1965 年,他已经在管理学和组织行为学上小有建树,才敢把那篇 9 年前被同行评议会无视的《死亡与中年危机》正式放在一本学术期刊上发表。结果一鸣惊人,成功带偏了一代心理学家的研究方向。
尽管在此之后的 10 年里,中年危机成为了多个学科领域中的热门,媒体热度更是延续至今,但 Jaques 却决心不在这个领域进行研究。
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学家,Jaques 潜心研究企业管理。他像发明“中年危机”一样开创性地发明了“企业文化”(组织文化,Organizational Culture)。
对,在企业鸡汤领域奉为圭臬的企业文化也是 Jaques 发明的。
他的第二任妻子曾对记者说“中年危机”只是 Jaques 人生早期的一个微小的课题,你们应当更加关注他在组织管理上的理论,他本人也不想在事情已经过去二三十年后再谈论这个。但在企业文化这个概念上,Jaques 虽然首先提出了概念,但远没有另一位社会学家 Geert Hofstede 的贡献大。
2003 年,在他去世时,纽约时报为其发布的讣告名为《Elliott Jaques,86岁,那个发明了“中年危机”的科学家》7。
Feature image via ChatGPT.
除以下参考文献之外,本文还主要参考了 The Atlantic 文章 How the Midlife Crisis Came to Be.
- Joan, C. (1971). The Male Menopause: For Some, There’s ‘a Sense of Panic’. The New York Times, Page 28. ↩︎
- Education Resources Information Center. (1972). WORK IN AMERICA. ↩︎
- Sheehy, G. (1977). Passages. New York: Bantam. ↩︎
- Wethington, E. Expecting Stress: Americans and the “Midlife Crisis”. Motivation and Emotion 24, 85–103 (2000) ↩︎
- Kruger A. (1994). The midlife transition: crisis or chimera. Psychological reports, 75(3 Pt 1), 1299–1305 ↩︎
- Kirsner, D. (2005), Who was Elliott Jaques?. Int. J. Appl. Psychoanal. Studies, 2: 318-326 ↩︎
- Stuart Lavietes. (2003). Elliott Jaques, 86, Scientist Who Coined ‘Midlife Crisis’.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17, 2003), Section B, Page 7. ↩︎
精选评论